我并非父皇亲生。
他知道,我也知道。
贵妃失子后精神恍惚,他便从民间寻了我来顶替。
但他不知道的是,我来皇宫的唯一目的,就是杀了贵妃、杀了他。
这个计划原本并不着急。
直到有一天,我听到裴太师的批命。
他神情悲悯:「皇上,公主怕是活不到十六岁了。」
1
裴太师给我批命的那天,我同时偷听到了两个秘密。
第一,我并非父皇和母妃亲生。
第二,我活不过十四岁。
第一个我早就知道了。
父皇并没打算瞒我,十岁那年,他就亲口告诉了我。
一个暖意融融的午后,他将我叫到身前:
「柔安,父皇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?」
我懵懵懂懂地点头。
「柔安,先公主刚刚诞下便夭折。」
「贵妃再也无法生育,因此疯癫。」
「父皇实在爱极了你母妃。所以从民间寻了你来,让贵妃得享舐犊之情。」
他定定地看着我:「柔安,父皇将你从亲生父母身边夺走,你怪父皇吗?」
那时我是怎么回答的?
我穿着贵妃亲手缝制的粉色襦裙,乖巧摇头:「如果没有父皇,柔安根本没有机会享受公主尊仪。」
说着,我轻轻拉住父皇的手:
「为了报答父皇,柔安会好好照顾母妃,也会将这个秘密烂到肚子里。」
父皇对我的回答很满意。
他说,这个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。
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,他就砍了我的头。
如今看来,知晓秘密的第三个人就是裴太师了。
第二个秘密,我倒是今天才得知。
裴太师清癯的脸上满是悲悯:
「皇上,柔安公主命格特殊,怕是活不过十六岁。」
「现今公主还有不到一年的寿数,您要早做打算啊。」
父皇的脸隐在阴影里,他毫不在乎地摆摆手:「无妨。」
「清欢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,即便清醒片刻,也认不出人,到时候再多寻几个容貌相似的就是了。」
清欢,是母妃的小字。
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宣华殿,却迎面撞上了福康。
2
福康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公主,身份尊贵。
可是她却偏偏喜欢跟我过不去。
只因母妃被父皇偏爱,她就认定母妃是妖媚惑主的狐狸精。
我跟母妃面容相似,所以是小狐狸精。
「柔安,你怎么失魂落魄的,是不是大白天撞鬼了。」
福康拦住我,眼珠一转:「既然如此,那姐姐就好心给你驱驱邪!」
说罢,她朝后使了个眼色。
立刻有两个宫女左右钳住我,又有一个宫女手提水桶准备泼向我。
恰逢深秋。
冷水若是浸透衣裙,必定寒凉刺骨。
我一个闪身,挣开宫女,向福康奔去。
「柔安,你敢!」
在福康的惊叫声中,我一把将她撞进了湖里。
往日不管她怎么嘲笑辱弄,我都懒得回应她。
今日,我却不想忍了。
「公主!公主!」
「救命!快来人哪」
宫女们急得团团转,却没有一个敢下水的。
我却不急。
算算时间,有人马上就要路过了。
「福康!」
一个明黄色身影推开身边的侍从,跃入湖中,向福康奋力游去。
是三皇子。
他与福康是一母同胞,平时最疼爱这个小妹,也因此将她纵得无法无天。
「哗啦。」
救下福康后。
三皇子夺过水桶将我浇了个彻底。
他捏着我的脖子,眼神阴狠:「你最好祈祷福康没事,要不然,我就让你和你的母妃生不如死。」
二人走后,我站在原地失神。
有人往我身上披了一件衣服:「天气冷,别着凉。」
我看着眼前的清俊少年,一把打翻了他递过来的帕子,冷冷道:
「裴玄,离我远一点。」
3
裴玄是裴太师最宠爱的小儿子,我却是后宫最见不得人的存在。
第一次见到裴玄,是在母妃寝宫。
他跟在裴太师后面,小小一只。
却煞有介事地穿着绯色官服,严肃庄重。
父皇一脸紧张:「裴太师,清欢怎么样了?」
裴太师摇摇头:「娘娘还是和以前一样,不见起色。」
过后,裴太师便带着裴玄离开了。
我却久久不能回神。
他真好看啊。
趁宫人不注意。
我偷偷跟上去,往裴玄手里塞了一把松子糖。
他惊讶地看我一眼,抿了抿唇:「父亲不许吃这些。」
「哎呀,你真笨,偷偷吃不就好了。」
我蹦蹦跳跳地回来时。
父皇正对着榻上昏睡的母妃出神,眼中满是伤色。
那时,我以为父皇爱极了母妃。
便走上前抱住他的腿:
「父皇,母妃会好起来的。」
「柔安会陪父皇一起等母妃醒过来的。」
他却一脚踹倒我:「滚开,下贱的东西!」
彼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哭着跌跌撞撞地跑向他:「父皇,你怎么了父皇,你不要柔安了吗?」
他却看着我脚底的泥土,面露讥讽:「果然跟你母妃一样,是个下贱东西。」
「我把她接进宫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,她却非要跟那个男人私奔!」
「找到她时,她已经有了那个男人的孽种!」
他面色癫狂:「那又怎样,我是皇帝,我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帝,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!」
我拼命地往母妃身边躲,他却一把踩住我的裙子:
「你也是,看见男人就跟着跑是不是!」
「说啊。」
对于五岁的我来说,这场面太过骇人,我吓晕了过去。
再醒来时,看着慈眉善目的父皇,我只以为那是一场噩梦。
母妃常年缠绵病榻,清醒的时候少得可怜。
父皇说母亲需要静养,宫里便只有两个哑女侍候。
大多数时候,整座宫静得可怕,连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能听见。
宫外,由于福康和三皇子警告,没有人敢陪我玩。
我像只孤魂野鬼在宫里游荡,寂寞得可怕。
但是裴玄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。
每到月尾,我便生出隐秘的期盼。
他一来,我便有了玩伴。
他可以陪我捉迷藏、还可以听我说福康和三皇子的坏话。
可是我从来没想过,我会害了他。
4
「来人,落锁。」
皇后带人将宫门关上的时候,我心里无比平静。
在将福康推进湖里的时候,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,只是没想到这么快。
父皇前脚刚刚微服出宫,皇后就迫不及待将手伸到这栖梧宫里来了。
福康在我面前耀武扬威:「怕了吧柔安。」
「以前有父皇护着你,现在父皇走了,你那病秧子母妃可护不住你!」
我摇摇头。
你错了福康。
第一,我不怕。
第二,父皇从来没有护着我,他只是看在母妃的份儿愿意在人前给我一点体面。
见我摇头。
福康却以为我是在挑衅,要皇后狠狠惩罚我。
皇后连眼神都懒得给我,只是让身边的大宫女冷漠宣读对我的判决:
「柔安公主不尊兄长、不敬姐妹,罚抄写《华严经》十卷,闭门思过三个月。」
我缓缓低下头:「柔安谨遵教诲。」
福康公主出了气,幸灾乐祸地走了。
一切重归寂静后。
我看着躺在病榻上的母妃,叹了口气:
「母妃,那个男人真的爱你吗?」
「他口口声声说爱你,却将你囚禁在这深宫,任由别人欺辱。」
「他宁愿让你如活死人一般,也不肯遵循你的意愿让你追随爱人而去。」
我将嘴唇贴近母妃的耳朵:
「母妃,我的时间不多了,先帮你解脱好不好?」
她没有回应我,依然在静静昏睡。
睫羽低垂,鼻梁秀挺,莹润饱满的唇瓣因常年卧床带着几分苍白。
很美,很像勃朗宁老师故事里讲的睡美人。
我的手慢慢攀上她细嫩如白玉一般的脖颈,缓缓收紧。
「柔安!你在干什么!」
福康瞠目结舌地看着我,手里的药材洒了一地。
5
「母妃喝药呛着了,我帮她顺顺气。」
「哦,是吗。」她似乎有些尴尬。
我淡淡扫她一眼:「你呢,你又来干什么?」
福康迅速将手里的药材藏起来,但药材太多,藏也藏不住。
她脸庞涨红,赌气般将药材扔在地上:「不是我要来的。」
「是三哥听说你们被锁起来,非要我进来送药材,他说你母妃离不开药。」
离开前,她又强调:「不是我要来的,我一点也不喜欢你,一点也不。」
我哂笑。
三皇子?
他上次还恨不得要掐死我呢,怎么会如此好心。
连撒谎都不会。
福康性格娇蛮却掩不住良善的本质。
所以以前无论她怎么挑衅我,我都不跟她计较。
前几天之所以推她入水,要的便是今日这个结果。
只要我和母妃独处,下手的机会便无处不在。
我想杀死母妃,皇后也是。
所以我们一拍即合。
但鼓足勇气杀死一个好人是很难的。
如今这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因为福康的打扰消失殆尽。
我看向仍一无所知的母妃,嘴角弯弯:
「没关系,我们来日方长。」
6
「笃笃——」
大半夜被人敲响窗户时,我真的很烦躁。
因为我失眠得厉害,在榻上躺了半天才积攒起些许困意。
「裴玄,我不是说过别来找我吗。」
「我不想见到你,一点也不想。」
「还有,你什么时候学会翻墙了?」
······
我絮絮叨叨了半天,才发现对面安静如鸡。
「裴玄常来找你吗?」
清凌凌的声音响起。
我吓了一跳:「三皇子?」
看清来人后,我警惕地抱住被子:
「你来干嘛。替福康报仇吗?」
「皇后已经惩戒我了,你还想怎样?」
他却不语。
月光皎洁,隔着窗子,我只能看见一个负手而立的剪影。
可是等了半天,他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:
「柔安,你的身体也不好吗?」
小病不断大病没有,耐抗耐造,就是寿数短了些。
「还好吧。」
三皇子沉默半响:「这是我向太医院求来的延年益寿丹,你和静娴娘娘一人一瓶。」
「干嘛莫名其妙关心我,怪瘆人的。」
谁知他听了这话却炸毛了:「谁关心你了,我才没有关心你。」
「是,是福康!对,她让我捎给你的。」
「我只是恰巧看见太医院多了一瓶,恰巧我路过此地,恰巧······」。
「对,就是这样。」
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身影,我失笑:「这两兄妹真是一样的嘴硬心软。」
下一秒。
「笃笃——」
「三皇子,您怎么又来了。」
「三皇子?」
来人一把推开窗子,声音里多了点醋意:「你不是一向和他们兄妹不对付吗?什么时候联系这么密切了。」
我一把关上窗子:「要你管。」
裴玄却突然矮了声:「柔安,我都知道了,你还有不到两年的寿命对不对?」
我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拽进来:「进屋说。」
裴玄说,他偷听到了裴太师和父皇在书房的谈话。
我命不久矣。
父皇此次微服出巡,正是要亲自挑选与我容貌相似的女孩。
一旦我死去,就会有新人顶替我。
「柔安,我带你出宫吧。」
「我会求父亲为你改命。」
「如果父亲做不到,我就带你访遍天下名医,总会找到办法的。」
裴玄恳切地看着我,清如湖水的眸子里盛满忧虑和担心。
他描绘得很好,可惜那对我来说像个美丽却触不可及的梦。
我背过身:
「裴玄,我的事不用你管。」
「你走吧。」
他还想说些什么,我却将头扭过去,不肯再听了。
黑夜中。
裴太师的叹息言犹在耳:
「柔安,你命薄又多灾,还是离玄儿远些吧。」
我不怪裴太师。
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。
裴玄的父母是。
我的亲生父母,亦如是。
年幼时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亦不知道自己的使命,所以总爱缠着裴玄。
如今我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寿数,就应该多些自知之明。
连累过裴玄一次,绝不能再有第二次。
7
一晚接连两人来访,我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都没了。
只好爬起来看书。
母妃一如既往在昏睡。
我抱着被子依偎在她身旁,一页一页翻看裴玄为我画的画册。
勃朗宁老师讲的睡美人、人鱼公主,一页页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眼前。
五岁时。
我央求裴玄将我偷偷带到学堂,他并不同意。
只是在下学时将那些故事记下来,配上图册整理给我。
可是福康在我面前炫耀:
「柔安,勃朗宁老师今天又给我们讲故事了,欸,你知道人与公主长什么样吗?」
她身边的贵女们掩着嘴:
「她当然不知道啦,她只会整天躲在院子里玩泥巴。」
「哈哈哈,笑死人了。」
在她们的言语围攻下,我嫉妒得简直要发疯。
便来缠着裴玄带我去学堂。
他次次都摇头。
只是他心太软,我一哭就慌了神:「柔安别哭。」
「只要你不哭,我就答应你,我什么都答应你。」
我顶着鼻涕泡笑了,他也笑了。
而后轻轻掏出一帕子擦去我的泪珠:「柔安笑起来才好看嘛。」
父皇为皇子们请西洋老师,甚至允许福康和贵女们旁听。
无人不称颂他是一个开明的好皇帝。
可是他却唯独不允许我去。
五岁的我哭到闭气,他也没能软了心肠。
懂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。
他将对母妃病态的占有欲、偏执的控制欲全都投射到我身上。
因此,除了两个哑女外,他绝不允许我接触任何人。
他绝不允许我像母妃那样,学识丰富成为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鹰。
他要我成为缩小版的母妃,要亲手折断我未曾丰满的羽翼。
「嘘,柔安藏好了。」
裴玄紧张地将我推进书桌下面,又用宽大袍子遮住我。
可是人算不如天算。
我们第三次这么做的时候,被福康发现了。
她眼极尖,一把就将我拽出来,拖到父皇面前告状:
「父皇!柔安偷偷溜去学堂被我逮住了,你快责罚她!」
父皇只是淡淡扫我一眼,我却如坠冰窟。
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。
他越愤怒至极,越是面无表情。
那次,我被关了半年。
可是,裴玄却被冠上怂恿公主的罪名,割去一指,做了三皇子的伴读。
如果裴玄是个胸无大志的,也就罢了。
可是我了解他,进宫学堂的机会是他在裴太师面前跪了数月才跪来的。
裴家世代批命,掌管摘星台。
裴太师更是对这个聪颖绝伦的小儿子寄予厚望,希望他能借此实现家族兴旺。
但是裴玄却酷爱读书,渴望进入朝堂一展抱负。
朝廷有命,身有残疾者不得参加科考。
那天之后,我不敢再见裴玄。
明明手可摘星辰的人,却因我,被人碾作脚下泥。
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书上,洇湿了纸页。
一只手笨拙地拭去我的泪珠。
「柔安,不哭。」
「母妃?」
8
静娴贵妃醒来的消息传遍皇宫,就连皇后也带人来探望。
她看向我的眼神,令人不寒而栗。
我知道,她因我没有杀死母妃而失望了。
「柔安,你母妃真漂亮。」
福康看得痴了:「怪不得父皇这么喜欢贵妃,如果我是个男人,我也会爱上她。」
「是吗?是谁说我母妃是狐狸精来着。」
「你!」
我跟福康斗嘴正酣。
母妃却突然唤我:「柔安。」
她温柔道:「你带福康公主出去玩会,我有话和皇后娘娘说。」
「好。」
「去吧。」
临走前,母妃倚在榻上朝我温柔挥手。
院子里,福康缠着我问东问西。
我却一直心神不宁,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她。
「哼,谁稀罕跟你玩。」
她怏怏不乐地跑开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心里总是闪过不好的预感。
母妃醒来,人人都以为我会欣喜。
可是他们不知,最害怕的是我。
我害怕面对母妃醒来时的痛苦绝望。
也害怕在母妃睁着眼的时候下不了手。
这并不是母妃第一次醒来。
却是第一次如此神智清晰,与常人无二。
以前,母妃每次醒来时都会寻死觅活:
「狗皇帝!你害死我的丈夫,我不会放过你!」
每当这时,我都会被父皇塞进母妃怀里。
只有抱着我,她才会慢慢安静下来。
女儿,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。
「柔安,过来。」
母妃温柔呼唤,我慢慢过去。
她屏退了众人,只留下我自己。
她轻轻抚着我的头顶,温柔至极。
「柔安,你不是“她”,对不对?」
我惊讶抬头:「母妃?」
母妃柔柔一笑:「我自己的骨肉难道还不了解吗?」
她用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梳过我的发丝,陷入回忆:
「她生下来时,粉粉嫩嫩一团,让人看了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捧出来给她。」
「她胳膊上有一朵梅花状的胎记,你没有。」
「那您为什么?」
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完,她却懂了:
「我为什么不揭穿你?因为你抱来时,也是小小一只、粉糯可爱。如果我不认下你,他就会杀了你。」
「这些年,他一直想办法让我昏睡,我即便偶有清醒也没有力气。」
「如果不是这次巧合,我根本不可能清醒地醒来。」
母妃温柔地抚摸我的头顶:
「柔安,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你应该知道母妃想做什么吧。」
我看向床底,那里常年藏着一瓶鹤顶红。
我小时候跟裴玄捉迷藏的时候就发现了。
是我太自私,一直不肯成全母妃。
总想着把时间往后拖一点,再拖一点。
我颤抖着将药递过去。
她深深看我一眼,而后满足一笑:「柔安,我走了。」
「即使你不是我的女儿,母妃也真的很爱你。但是我实在撑不住了。」
「下辈子,我们再做母女。」
半晌后。
母妃胸口不再起伏。
我手指颤抖地合上她的双眼:
「你错了,母妃,」
「我就是“她”,“她”就是我。」
「我来到皇宫的唯一目的,就是杀了你,还有皇帝。
杀你,是助你解脱。
杀皇帝,却是为了复仇。
9
当年母妃生下我的那一刻。
皇帝就指派了人准备溺毙我。
只是裴太师慈悲,家中又刚刚有小儿诞生,便不肯做这样有损阴德的事情,悄悄将我保了下来。
母妃失去我后一度疯癫。
两三年后才稍有好转。
她整日闹着要见她的女儿,将后宫搅得一团乱。
皇帝没有办法,便派裴太师去民间搜寻。
裴太师早就推理过我的命格,是早夭的象征。
一时动念,一时不忍,他将我送去了母妃身边。
他当时想的是,我只能活几年,留在亲生母亲身边也算是慰藉了。
但是他没想到,我如此顽强,竟然一直活到现在。
为了防止身份暴露,他在我八岁那年就将我的真实身份如实告知:
「柔安,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。」
「如果皇上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,一定会杀了你。」
也是从那时起,我便决定帮助母妃去死,杀掉皇帝。
所以十岁那年,皇帝告知我我并非他亲生时,我才会那么平静。
我不止平静,我还暗笑他愚蠢。
机关算尽,反倒成全了我和母妃母女团圆。
我唯一遗憾的是,母妃到死都不知道。
我不能告诉她。
一旦我告诉她,她就有了牵挂。
一旦有了牵挂,她就不得不在这炼狱里继续苟存。
如今母亲已经去了。
只要再杀掉狗皇帝。
我就可以和父母泉下相聚了。
我从没见过父亲,可是在裴太师和母妃的口中,他是个如松如柏、令人景仰的男子。
父亲为了我和母亲跳崖自杀。
母亲为了我忍着痛苦苟活深宫。
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。
只是。
他们都不在了。
10
母妃去世的第二天。
皇后就带人过来了。
她以为我已经杀了母妃,迫不及待将我灭口。
见我望向她身后,她冷笑道:
「你在找谁?福康?不用做梦她会来救你,我已经把她关起来了。」
「至于裴玄,我也让人把他拖住了。」
「栖梧宫里,今天别想飞进一只苍蝇。」
我看着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。
她已不再娇艳,脸上带了岁月的风霜。
但此刻,她面庞上却满是即将复仇的快感,显得人也年轻了几分。
宫女逐渐向我围过来。
「柔安,你做的很好。」
「不过既然静娴贵妃已经死了,你也随她去吧。」
「等你们泉下相聚,本宫会年年为你们祭拜的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,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啊。」
她笑出了眼泪:「静娴贵妃那个傻子,竟然还拜托我照顾你。」
「她不知道,我一看见你那张肖似她的脸就觉得无比恶心。」
我静静看向她:
「可是,太子不是我母妃杀的,是皇帝杀的。」
皇后一愣:「你胡说!」
轰隆一声,天空闪过一道惊雷。黑压压的乌云涌过来遮住了日光。
多像那天啊。
母妃初进宫时整日郁郁寡欢,数次寻死。
皇后当时对于怀着孕的母妃很是同情,便时常来看望她,鼓励她活下去。
我“出生”后,母妃却又常常昏睡。
皇帝对外宣称母妃生我时伤了身子,需要静养,皇后便渐渐不再来了。
但几年后,大皇子却在栖梧宫外离奇死亡。
后宫传言,母妃在神志不清下杀了大皇子。
但只有我知道,不是母妃,是父皇下的手。
那个傍晚。
大雨如瀑,大皇子刚得了老师夸奖,便来找父皇炫耀。
父皇心情不好酩酊大醉,将扑向他的大皇子一脚踢飞:
「贱民,你凭什么拥有清欢的爱!」
大皇子从雨水中艰难爬起来:「父皇,我是景辞啊。」
父皇却又狠狠掐住他的脖子;
「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。」
「武安侯!我早晚将你九族屠光!」
·····
「够了!别说了。」
皇后捂住心口,身子颤抖。
「皇后娘娘,你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?姓武!」
「武安侯掌管着整个北海军,大小武将都唯他马首是瞻。」
「他在一天,父皇就一天不得安眠。」
我缓缓走过去,握住她冰凉的手:
「我们联手吧。」
11
流沙不停下坠,就像我飞速流逝的生命。
心口有些绞痛。
我扶住椅子缓缓坐了下来。
人在生命倒计时的时候总喜欢回忆过往。
我也不例外。
小时候,皇帝对母妃宠爱非常,对我却是漠不关心。
于是。
我贵为公主,却像一株野草般长大。
皇后误以为母妃杀死了大皇子,每日盯着栖梧宫的错处落井下石。
她不仅知道我来路不明。
她还知道无论怎么折腾我父皇都不会在乎。
只要不弄死,就行了。
帝后面和心不和。
却在我身上达成了一种可笑的默契。
有一次,我又被皇后责罚。
水米未尽的第七天,我有些扛不住了。
饿得发昏的时候,我去墙边找西瓜虫。
「不要吃!」
来人一把打落了我掌心的虫子,又用帕子擦拭我掌心的泥土。
「柔安,你是公主,不要吃那些。」
裴玄将手中的食盒慢慢铺开,我狼吞虎咽起来。
吃完,我却翻脸不认人:
「裴玄,我不想看见你,你走!」
他轻轻一笑,如同融化积雪的暖阳:
「是不想见,还是不敢见?」
「我—」
积压在心里的那些情丝,见不得光,更见不得人,我更不愿玷辱他。
可是裴玄却轻轻握住了我的手:「柔安,别怕。」
「我怕什么?」
「你怕我怨恨你,怕我再不理你。所以先下手为强,对吗?」
心思被戳破,那些好不容易抑制住的伤痛也开始翻涌,「我——」
裴玄却捏了捏我掌心:
「没关系的,柔安。」
「只是不能科举而已,我这条命还在啊。」
「天残地缺者更适合掌管命理。如今我也算遂了父亲的心愿,这也不算是件坏事啊。」
我沉默地看着他。
不,不是的。
裴玄,你不该是这样的命运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我与裴玄的性子掉了个个儿。
也许就是从裴玄被断指后。
我开始变得越来越阴郁。
裴玄却变得越来越开朗活泼。
我不知道,他经历了那样大的打击,为什么还能对着我笑出来。
12
「清欢!清欢!」
皇帝跌跌撞撞地闯进栖梧宫时,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
看着站在一旁的我,他目眦欲裂:
「朕的清欢呢?」
「死了。」
「骨灰投入大海,这辈子,下辈子,下下辈子,你都别想缠着她了。」
「不!」
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步步后退:「朕不信!你一定是在骗朕!」
说着,他疯狂地翻着宫里的东西,满室都是他的呢喃:
「清欢,别躲了,这个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。」
「清欢,快出来,我要担心死了。」
看着已经神志不清的皇帝,我摆摆手。
嬷嬷立刻关闭了宫门。
火舌慢慢撩上门窗、宫顶、照亮了整个夜空。
宫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。
13
「死透了吗?」
「回娘娘,已经成焦尸了。」小太监毕恭毕敬地答道。
「好,很好。」皇后哈哈大笑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:
「辞儿,你听到了吗?母亲为你报仇了。」
静默一瞬后。
她重新将自己往日的威严模样:
「敲响丧钟,告知百官。」
「皇帝,殁了!」
14
我躲在稻草里。
忍着心脏一阵高过一阵的疼痛,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。
裴太师说的期限就要到了。
那么,也就是这几日了吧。
看着天上的星空,我开始憧憬。
如果我死后变成天上的星星,会是哪一颗呢?
裴玄看着星空推演的时候,会不会看到我呢?
昏睡过去的前一秒,我看到了母妃,还有未曾谋面的父亲。
他们笑意盈盈地张开怀抱:「柔安,我们来接你了。」
我慢慢走向他们的怀抱。
却被一只手凭空拦住。
手的主人声音焦急:
「柔安,别睡!」
「柔安!」
15
再醒来时,却是在一个山清水秀的院子里。
两个熟悉的哑女在照顾我。
但无论我问她们什么,她们都只是摇摇头。
直到一天,我眼疾手快地抓住院子外一个裙角。
「咳,柔安,嗨,好久不见哈。」
福康眼睛盯着地面,不敢看我。
「是你救了我?」
「当然不是,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。」她心直口快,呆了一瞬后又改口:
「啊对对对,就是我!」
她在撒谎。
于是我假装信了她,然后偷偷跟在她身后。
到了京城后。
我看见她径直去了一家酒楼包厢,对面是一个男子。
她先是喝了一口茶,然后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:
「好险好险,今天差点被她发现。」
她疑惑地问对面:
「柔安真的生病了吗,我看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鬼精鬼精的。」
那男子先是紧张,听到福康后面的话又松了一口气。
他嘴角弯弯:「早就叫你小心点了,是你不听。」
福康又一屁股坐下:「三哥,我们究竟要这样偷偷摸摸照顾她到什么时候啊,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柔安面前?」
三皇子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:「时机未到,再等等吧。」
福康又问:「那裴玄呢?他到底什么时候能下地?」
裴玄怎么了?
我心里一紧
从他们接下来的谈话中,我逐渐拼凑出了自己昏睡后的事情。
为了救我。
裴玄竟然动了裴太师的秘阁,并找出了一种几乎失传的换命之术。
但是换命还没开始,他的计划就被发现了。
裴太师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动用禁术。
但是裴玄绝食抗议。
裴太师没有办法,只好请出了裴家老爷子。
老爷子确定裴玄真心不悔后,教给他一种共享寿命的秘法。
也因此,我得以活了下来。
但是裴太师对儿子恨极气极,家法棍子打断了三根。
「他怎么这么傻!」
我忍不住出声。
隔壁突然伸出一只手,将我拉了进去。
那张熟悉的面孔如今正笑得灿烂:「柔安,你现在倒是肯见我了?」
看着完好无损的裴玄,我生气,转身欲走:「你诈我?」
他急了:「没骗你,柔安。」
「只不过那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,共享命术后,你昏睡了三个月,我躺了三个月,现在已经好了。」
福康和三皇子跳出来:「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替你照顾柔安,吃喜酒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们啊。」
他们蹦蹦跳跳的走了,留下我跟裴玄大眼瞪小眼。
「裴太师不会同意吧。」
「他救过我,我却恩将仇报,不仅害你断了指,还抢走你一半的寿数,他肯定恨死我了吧。」
「没事没事,我们裴家人长命,我至少能活到一百岁,也就是说,你我至少能够活到50岁。」
「只要不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好了,而且,要是你死了。我就不活了,还不如现在呢。」
「要想说服我父亲。」
「到时候你给他多生几个孙子就好了。」
裴玄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通。
我听完不由得呆了一瞬:
「行吗?」
「行,指定行。」
说完后,裴玄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:「柔安,你这是答应嫁给我了?」
我低头不语。
他却激动地一把抱住我:「太好了!柔安。」
我脸颊飞红:「嘘!小声点小声点。」
裴玄却直接抱着我冲出了包间:「我就不,我要向全天下宣布这个好消息。」
「柔安要嫁给我喽。」
「裴家要娶媳妇喽。」
「裴玄?」
16
我们和裴太师以及一众大臣四目相对、面面相觑。
「太师,这就是您推荐进摘星阁的那个老成持重、一丝不苟、形式端庄的幺儿?」
一个官员挠挠头,看看裴玄又看看裴太师:「好像,不太像啊。」
失了面子的裴太师瞪了一眼裴玄:「滚回家去。」
然后叫住我:「柔安,你留一下。」
裴玄护住我:「父亲,有什么事尽管冲我来,不要为难我们柔安!」
还没等我说话
裴玄被裴太师瞪了一眼,便被带来的仆从扛走了。
17
包厢里。
我以为裴太师会兴师问罪。
谁知,他却给我跪下了:「公主,您真的不能嫁给裴玄啊。」
虽然感觉自从裴玄断指后,裴太师有些排斥我,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他对我究竟是什么态度:
「为什么?」
他犹豫半天,才艰难开口:
「因为裴家,还没有尚过公主。」
说出这句话,裴太师似乎卸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。。
「我,我害怕。我这心里没底啊。」
「没事,我又不是真公主。」我一摆手。
可是裴太师却一脸严肃,我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:
「不会吧。」
他认真地看着我:「会的,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,柔安,你就是真公主。」
接下来,在我饱受冲击的状态下。
裴太师又告诉了我一个秘密。
裴太师说,我父亲是前朝太子,我母亲则是他的好友。
当时前朝覆灭后,父亲和母亲亡命天涯。
但皇帝对母亲穷追不舍。
为了保住我们母女二人。
父亲放了一把火,自焚而死。
我好奇发问:「裴太师,你在里面扮演的是?」
他捋着胡子幽幽开口:「爱而不得的那一个。」
?
!!!
18
我和裴玄大喜的那天,我被福康灌得晕晕乎乎,一回房就抱着裴玄不撒手:
「裴玄,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。」
他轻哼一声:
「难道不是你先纠缠我的吗?」
我缠他缠得更紧了,像条八爪鱼似的挂在他身上。
「你就告诉我嘛。」
我只顾着追问,却没发现裴玄眼神越来越暗。
他温柔地用手覆住我的眼睛:
「娘子,不早了,我们还是安歇吧。」
「唔——」
19
我领着一儿一女去祭拜父母。
「父亲母亲,你们放心吧,我在裴家过得很好。」
「狗皇帝的骨灰已经被皇后娘娘扬了,即便在地下,你们也不会再遇见他了,希望你们早日投胎,过得幸福。」
清风拂面。
两只白蝶落在我衣襟上。
我屏住呼吸,生怕惊扰了他们.
他们停留了片刻,然后飞走了。
「大宝小宝,回家吃饭喽。」
「来了娘亲!」
更新时间:2025-04-16 21:15:18